朋友在精神卫生中心工作,不久前,她跟我说,科室里收了一位新病人,女性,硕士学历,癔症,整天哭天喊地,骂爹骂娘,动不动就在地上打滚,旁人怎么劝怎么拉都无济于事。比较有意思的是,据说在发病之前,这位女性曾经参加了一个情绪表达的课程,课程中,领导者鼓励大家充分地表达自己的情绪体验,把愤怒喊出来,把委屈哭出来,也包括练习在地上打滚。课程结束之后,她一发不可收拾,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单位,无论是对老公还是对同事都延续着这种表达方式,发泄自己的情绪,直到逐渐发展出一系列的癔症症状,继而住院治疗。
进退两难的困局
很多时候,这确实是令心理咨询师进退两难的困局,一方面,心理学似乎总是在教导我们要学会去表达,去接纳,要活出真实的自己,这种理念难免会给压抑,防御这类反应蒙上一层阴影,好像它们总是不好的,是需要被解除和消退的,因为这些被防御的感受总会伺机反扑,憋久了就会出问题,而伴随压抑而来的顾忌和迟疑,也让我们逃离了真实的自我与人生。所以,我们需要面对,需要表达,可如果是这样,我们又该怎么看待上述的这位女性患者呢?她的的确确是遵循了这么一套理念啊,释放长久以来积攒在心底的情绪,为什医院?
“恶化效应”
上世纪六十年代,Bergin提出了心理治疗的“恶化效应”(deteriorationeffect),他认为与未接受心理治疗者相比,心理治疗可能让患者变好,也可能会变差。这与传统观点——心理治疗很少会造成不良作用——有所不同,在心理治疗应用的早期,人们很难意识到这种技术的副作用,毕竟与药物治疗的副作用相比,这种情况不仅缺少直接可见的生理反应,也缺乏相应的研究与评估。然而,随着心理咨询的发展,咨询师开始将这些副作用纳入考虑,从而对它们进行反思与回应。
心理治疗中常见的副作用包括:
出现新症状
症状未改善或恶化
治疗延长
不依从治疗
治疗关系紧张
治疗关系过于紧密或对治疗师依赖
家庭关系紧张
同事关系紧张
生活坏境变化
病耻感
实际上,在心理咨询的过程中,这些反应都非常常见。一个很典型的情况是:咨询师耐心的倾听,努力的共情,即时的反馈,会让很多来访者觉得这是最理解自己,最接纳自己的人,和咨询室外的“坏人”相比,咨询师才是唯一的“好人”,这可能会让来访者的咨询过程和现实生活看起来有些分裂,咨询里是你侬我侬,咨询外却剑拔弩张,从而导致来访者过于依从咨访关系,而其他的人际关系却止步不前,甚至持续恶化。
文章开头所描述的情况大概可以被认作是这种副作用的一个极端表现,虽然极端,却未见罕有。实际上,我从一位同事那里听到过一句很好玩的吐槽:“妈蛋,一个神经症,怎么做着做着就变成了一个人格障碍!”这句感叹非常典型地描述了这类变化——来访者带着复杂而强烈的冲突来到咨询室,在接纳而温情的氛围里开始觉察自己被压抑的感受,然后表达,然后继续表达,然后对着周围所有人疯狂表达,然后成了人格障碍...虽然,这么描述有些夸大的嫌疑,但也不乏真实的部分。
可是,按照书本里的理论,难道不是将压抑的部分浮现,让潜意识意识化,就万事大吉,统统搞定吗?然而,操作的过程远比这些复杂得多,“表达被压抑的内容”,仅从字面上,就有三个部分值得我们思考:
一,“表达”,如何表达,用语言还是用行为?力道如何,分寸在哪儿?向谁表达,现实生活中的他人还是咨询室里的咨询师?
二,“被压抑”,如何被压抑的?以前适用,为何现在崩盘?围绕被压抑的反应,还有哪些其他因素在共同影响?
三,“内容”,被压抑的究竟是什么?套用一句网络上比较流行的话,你以为你以为的就是你以为的吗?更何况,在这个过程中,咨询师和来访者之间呈现出来的关系对上述内容存更存在着潜在而深远的影响,比如,咨询师不断鼓励来访者表达内在负面感受的行为本身是否有可能就是一种源于咨询师反移情里的诱惑?比如,一位曾经饱受婚外情痛苦的咨询师在面对一位有同样经历的来访者时,当他鼓励当事人表达被背叛的愤怒时,有没有可能他只是在借当事人之口发泄自己的情绪,又比如,面对狂风骤雨般的情绪,我们却能坐如磐石,又是否成全了咨询师自己儿时的全能感?如果存在这样的可能,那么,来访者的表达就极有可能只是呈现了这样的反转移关系,而不是“表达了被压抑的内容”。
因此,咨询师至少在以下几个点是需要仔细思量的。
一,什么是防御?
很多时候,“防御”一词的含义都比较消极,暗含无奈妥协之意,好似防御之内容才是真实的,而防御本身是有问题的。实际上,防御中也有很多积极资源,弗洛伊德这么定义“防御”的:它是个体在体验周围环境时整体的,自然的,适应性的方式,是人类为了避免精神上的痛苦、紧张焦虑、尴尬、罪恶感等心理,有意无意间使用的各种心理上的调整,以减轻内心不安,恢复心理平衡与稳定的一种适应性倾向。如此,若仅仅将这种倾向说是妥协,难免有失公允,防御机制更有它的积极意义所在,它能够使主体在遭受困难与挫折后减轻或免除精神压力,恢复心理平衡,乃至激发主体的主观能动性,激励主体以顽强的毅力克服困难,战胜挫折。既然如此,为何我们只谈其一,不论其二?好似曾经有来访者这么说,“你们咨询师总说接纳接纳,那为什么不接纳我的防御?”
另外,防御机制也是个体长年累月的产物,并非朝夕形成,即便不再适用,也非能在短时间内弃之如敝履,若是如此,只会像吸毒成瘾者在戒毒时会出现的戒断反应一样,我的周遭,我的整体人格都无法适应,这么做只是将内在冲突外化,将人格结构间的冲突转化为人际间的冲突,激发现实矛盾。再回到文章开头描述的案例中,我不知道是否能这么理解,对于在短时间内就可以“有所领悟”,“发生改变”的来访者,也许我们要做的是加强和稳固他的防御机制,而不是使外界信息在他身上穿堂而入,以致毫无抵御能力,打破尚存的稳定状态只会雪上加霜。
二,对谁表达?
我们时常对精神分析的因果论深感不满——如果说,我现在之所以这样,是因为童年,是因为创伤,是不是说翻旧账就可以解决?翻旧账的时候,那混蛋又会不会认账?就算他认,仇人已迟暮,何来快意斩恩仇?
显然,心理咨询不是解决江湖恩怨,不是有仇报仇,有恩报恩,这叫见诸行动。那些爱恨情仇,那些未完成的对话,那些被炸得魂飞魄散的解离反应,需要在咨询的框架内被看到,被表达,擦枪走火,刀光剑影,是咨询师和来访者两个人的事,是双方用语言让不同角色出场,不断趋近把话说透,把梦做完的过程。也正是在这个过程里,故事得以言说,关系得以重现,创伤得以有修复的可能。
三,表达到位与否?
我们可能曾把这样的一句话烂熟于心——抑郁是攻击力转向自身的表现,这意味着在抑郁无力的背后潜藏着巨大的愤怒。是的,A背后藏着B,B背后也可能藏着C。人是复杂的动物,他弯弯曲曲,他兜兜转转,一个反应可以看起来很合理,也可以看起来很无稽,症状于来访者而言,可能是最合理的表达,而于他人而言,则可能是最不可理喻的病。这里面既有不被言说的故事,也有屁股决定脑袋的视野,因此,要想把一个感受表达到位绝非易事。
举个小例子来访者:“朋友爽约,这让我很不舒服。”事件,感受,一句话表达得很清楚。
“不舒服,怎么个舒服?”
“明明约好了,可他说变就变,完全不把我当回事。”
“他不把你放在心上。”
“没有人真的在乎过我。”
短短几句话,却清清楚楚记录着情绪的变化,感受的复杂,从生气到悲伤,从事件到内心,继续下去还会有更多的主题呈现。如果我们简单地认为来访者压抑的只是生气,那事情就好办了,让他据理力争就可以,实际上,即便这次他争赢了,还会有下次,即便次次他都赢了,人际关系会朝什么方向发展也可想而知。
最后,一句心得:心理咨询是个精细活儿,开膛破肚的事儿可千万要小心。
朱晓薇专栏心理学硕士
现平均咨询15-20时程/周,常年接受个人体验和督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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